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交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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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如玥去了辰軍營地的出入口。

高央知她心意,嘆了口氣:“殿下,何俊他們想必已經……兇多吉少了。”

宋如玥只搖了搖頭:“我就是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”

不想話音剛落,高央就側過臉,做了個側耳細聽的動作。

宋如玥:“怎麽?”

“好像有人。一個。”高央低聲答了一句,抽出武器,一錯身擋在了宋如玥身前,“我去看一看,殿下……”

“我也去。”宋如玥拍了拍腰間,她已經新佩了刀,“只有一個人的話,我能自保。”

於是他們悄悄潛出營地,截獲了那個人——

宋如玥從未如此覺得自己的嘴開過光。

此人正是何俊。

不過他走的時候帶著二三十人的小隊,此刻卻是孤身一人。他下巴上長了一片亂糟糟的胡茬,一直連到鬢角,與往日面白無須的模樣很不符,宋如玥幾乎沒認出來。

他也沒認出宋如玥和高央,仍在策馬疾馳。

高央震驚地攔住他:“阿俊!”

何俊急急勒馬,定睛看了半天:“高統領?王妃!”

宋如玥看著他,沒敢說話。

她有點不敢聽他遭遇了什麽。

何俊已經下了馬,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匣,跪著雙手捧給她:“王妃當時交給屬下的東西……完璧歸趙,請王妃查驗!”

可宋如玥此時,對玉璽已經不甚上心了,她單手接過來,卻雙手去扶他:“……辛苦你了。”

何俊不肯乖乖起身,定定看著她。

“……請王妃查驗!”

宋如玥後頸發寒。

不是懷疑何俊會對她做什麽,而是她忽然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,像第一眼看見張湘的屍首,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誰時——

為安撫何俊,她打開錦匣,仔細看了一眼,確認了盒內玉璽安然無恙,堅定道:“不錯!果真是天鐵營,總能不辱使命。”

何俊聽了,喉結顫動,笑了一聲:“謝王妃。”

說罷就抽出袖中刀,反手一抹,就要自盡!

宋如玥如今哪能反應過來?只能眼睜睜看著,內心的尖叫破了音,手腳卻像被凍在原地——

還是高央驟然出手,擊飛了那柄小刀:“阿俊!”他又驚又怒,“——你做什麽?!”

何俊臉頰已然有淚。

“殿下……”他跪著,仰著臉,唯獨哭得顫抖,錯了稱呼,“我們遭了追擊,丁點痕跡也不敢留下,最終幸存的只有我一個……追擊我們的人,是啟王殿下的手下……”

他為盡力忍住眼淚,緊緊壓著眉,眼眶紅得委屈:“殿下,屬下不明白,是我們做錯了什麽,才叫啟王殿下……非得如此對我們……趕盡殺絕麽?”

天鐵營,與其說是忠於宋如玥,不如說,是忠於皇室的。

宋珪曾犯過那樣的大錯,在梁化等人眼中,也仍是身懷皇家血脈的二皇子,聽說了宋如玥的口令,便仍肯對他俯首聽命。

對他尚且如此,遑論對宋玠。

宋如玥看著他,內心覆雜難言,一開口,也啞了嗓子:“……不是你們的錯,是皇兄變了。”

何俊垂首不語,眼淚一顆一顆地掉。

宋如玥嘆了口氣,單膝跪地,與他平視。何俊嚇了一跳,幾乎彈了起來:“殿殿殿殿下不可!”

宋如玥一巴掌把他按住了。

她擡手抹去何俊的眼淚,嘆道:“本是我們兄妹爭鬥,不該把你們牽扯進來的。眼下這小臉都哭花了,往日裏常說自己貌比夏林,這可比不上啦?”

何俊響亮地吸了吸鼻子。

“好啦。”宋如玥一拍他肩膀,“也別尋死了,我另有一個活計給你。”

何俊低聲道:“但憑殿下吩咐。”

“我本派了高央去給夏林遞個口信,還正擔心他一個人不方便。你們一起去吧,路上也好有個照應。”

何俊看了看高央:“那……殿下身邊……”

“我身邊還有林榮。”宋如玥笑道,“你們可真是,一脈相承的不放心。”

-

總算攆走了高央何俊,宋如玥揣著玉璽,孤身往辰軍營地裏走。

只是這一遭,恐怕明月也快回來了。她想了想,幹脆主動回了將軍帳前等她。果然,她前腳站定,明月後腳就到了,見她穿戴整齊,還有些驚詫:“殿下……”

宋如玥在唇前豎起一根手指,笑著止住了她的話,上前接過酒:“小聲些,鐘靈還沒醒呢。”

明月果然就壓低了聲音:“殿下這是去哪了?”

“我去笙童那拿了點東西回來,左右起了身,在帳子裏坐不住,就出來站一站。”宋如玥也小聲答,“你手腳放輕些,我給你看看那東西,你肯定喜歡。”

明月本是有戒心的,只是自己走了一趟,沒見高央出來要死要活地規勸,又見宋如玥好端端站著,已經松了口氣,更被宋如玥勾起了一絲好奇,毫無戒備地就往帳內走去:“是什麽?”

回答她的,是後頸一痛,眼前一黑。

-

宋如玥心黑手辣地放倒了明月,而後才流露出一絲鱷魚的愧意來。

這一次,她本想無聲無息地調開明月,奈何在外面耽誤了片刻,還是動了黑手。

她小心地把明月拖回帳內,給鐘靈留了封手書,把明月和林榮都托付給了她。這才松了口氣,心道:虧得鐘靈為起針的事大耗元氣。

她苦中作樂、心滿意足,無聲拍了拍手:時運到底還是在她這一邊的嘛。

只是可惜,她原以為自己一輩子轟轟烈烈、精彩紛呈……原來,也只剩了這麽幾個人而已。

最後,她徑自去了王帳。

-

天還沒有大亮,唯獨極遠處有一線微微的曙光。王帳四周靜靜悄悄,就連慣常早起的鳥兒都還只有伶仃兩聲啼叫。

她在帳外站了片刻,盯著王帳出神。回過神來,又後悔自己浪費了時間,本該懷念些二人共處的好時候。可是又漸漸出神,什麽同生共死的畫面沒想起多少,只無端端想起許多平日裏的細節。

她想起共枕而眠的時候,閉眼前,哪怕剛行過周公之禮,辰靜雙也總會將兩人的頭發規規矩矩地分好,“不然頭發纏在一起,我明日早起,還要驚動你”;想起每每明月笙童倒了茶,他總要伸手試試溫度,才肯叫她捧杯,有一回倒茶的是個不懂事的小宮女,生生在他指腹上燙紅了好大一片,心疼得她不知如何是好;想起他政事繁多,幾天沒回望鳳臺,她去群英殿,他就拉著她的手放在心口,說“這裏都在想你”……

還有望鳳臺裏並肩而坐的兩個小偶人,不時飛掠起來的聲聲葉笛,佳節裏碰過的盞、舌尖上共抿過的一點甜……

辰子信的愛,是這樣細水長流,不動聲色隱到生活的林總細節當中,像呼吸一樣,不用心就無法察覺,可離開了,又覺得窒息。

只可惜,再細水長流,也有滄海桑田的一天。

宋如玥出神許久,直到聽著營地漸漸醒來,再不舍,也再不能拖下去了。

何況——她暗自苦笑——再這樣游魂似的徘徊下去,又要驚動他那些忠心耿耿的暗衛們了。

她輕輕喚了一聲:“笙童。”

不出片刻,笙童就探出了頭來。見是她,便整個人鉆出了帳子,看著她的衣著,掂量著叫了一聲:“……碧瑤將軍。”

宋如玥點了點頭:“你們殿下呢?”

笙童猶豫了一下:“殿下……還未醒。將軍有什麽話要說麽?我去叫殿下來。”

說著,作勢就要退回帳中。

“不,別,”宋如玥忙出聲阻止了他,“他最近沒太休息好吧?讓他睡吧。我只說幾句話,你轉達一下即可。”

於是,笙童抽回手,方才掀開了一隙的帳簾,只透了縷光風進去,又嚴密地閉合了。

他恭敬地垂手:“請將軍說。”

宋如玥輕輕提了口氣,又幾不可聞地嘆出來。想說的太多,她只好先抿住嘴,免得它們爭先恐後、不知好歹地冒出來。

她只靜靜盯著帳簾,半晌,憋出來一句:“我與子信……四年共枕眠。今天,到頭了。”

她甚至已經懶得遮掩自己的身份。

笙童不敢接,訕笑著問:“將軍……何必說這樣決絕的話?您和殿下只是一場爭執,待心緒平覆了,可知還是一段佳話呀。”

宋如玥微微笑著搖了搖頭。

“子信已有疑心,我若留下,往後才有的是翻臉的時候。還是不必了。等他醒來,你替我多謝他一句,多謝他將我帶出永州,讓我一個前朝遺孤,好歹有了個落腳之處。”

笙童還是訕笑著,勸:“將軍可別這樣說,我不敢傳話……”

“他又不會遷怒你,你還不知道麽?”宋如玥一哂,“至於我,到時候,他也管不著了。倒是我留下的那些人,你替我關照一二,找個時候偷偷幫他們一把,讓他們離開這兒,算我欠你一回。下輩子,結草銜環,也還給你。”

笙童欲哭無淚,急得汗都下來了:“將軍……”

宋如玥皺了皺眉:“你這麽緊張做什麽?莫非這回輪到你們殿下偷聽我說話了?”說著,卻也不以為意,甚至繞過他,微微提高了音量,“既然被你發現了,我也不再瞞你。你容不下我,我去找皇兄了。總不能這麽多年,最後落個孤家寡人,想留的一個也留不住。往後,你做你的辰王殿下,我做我的安樂公主,生死都無關,一刀兩斷了,別再糾纏,落得難看。”

她說這話的時候狠極了,一個字能在人心上戳出兩對血口子,可還是順順當當、聲色俱厲地說完了。

沒有她狠不下的心。

她說完,還自己想了想,覺得自己聽著都不敢用力呼吸了,這才滿意,才松了一口氣,從懷裏掏出那個何俊的錦匣。

好巧不巧,連錦匣,都正是當年永溪的那個。

她把它遞給笙童:“轉交你們殿下。這是……這些年,他給我的一些小玩意。我也不要了。這些東西,我原本就不喜歡。等他有了新人,再叫他哄那些小美人玩去吧。”

笙童戰戰兢兢地捧著,活似捧了個燒紅了的火藥罐子:“要、要不,將軍說了這麽多話……要不……去帳內喝口水……”

宋如玥嗤了一聲:“你想讓我跟他再見一面?”

“啊、不……不……”

笙童想說,他只是看著宋如玥的目光時時往帳簾上飄,好像想見誰一面似的。

但是宋如玥眼睛紅通通的,他沒敢說。

宋如玥徑自拽了拽帳簾:“辰靜雙,你醒著嗎?聽見了嗎?我要走了,你出不出來?”

不等有回答,她又兀自道:“不過,我看你還是別出來了。我也不是那麽想見你。”

於是,帳內還是靜悄悄。

她攥了帳簾片刻,才反應過來這顯得自己在期待什麽似的,言行不大一,於是火速拋開手,逃也似的:“我走了。”

-

她走得幹脆利落,直到她走遠了,笙童才小聲道:“殿、殿下……人走了。”

帳內,傳來一聲低低的“嗯”。

辰靜雙果真沒睡,他伸出一只穿著中衣的手,拎過那錦匣。

笙童:“殿下……也別放在心上……王妃素來是刀子嘴,可對您,未、未必心有那麽狠……說不準,什麽時候又對您示好了呢。”

“她都說到這份上了。”辰靜雙笑了一聲——他笑得自然極了,好像剛才被宋如玥在心上捅了幾十刀的另有旁人,除了眼裏兩汪濕潤的深潭——“沒可能了。”

他一派平靜,可是,笙童從未見過他那麽落寞的神色,輕輕飄飄,仿佛與人間隔了座銀河,看向什麽,都遙遠飄忽,著不上力。

那雙眼珠像失去了生命,而他像一棵樹,被拔地而起,失去了根。

辰靜雙自己不覺得,他翹著唇角,撥開帳簾,望著宋如玥遠去的方向。哪怕已經見不到她的身影了,他也依然那麽望著,像她沒有走遠一樣。

“她從來心狠,我是知道的。只是我以前以為,我是個例外。”

他喃喃地說。

“……原來不是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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